燕雲歌提起水壺,親自沖泡茶水。
茶葉打着漩渦,在茶杯裡面旋轉,最終沉入杯底。
她放下水壺,手虛虛一擡,“大人喝茶!
大人剛才說鑒賞人心好壞,能否詳細說說。
”
淩長治沒有客氣,舉起茶杯,做了個敬茶的姿勢。
他輕聲說道:“倉禀實而知禮節!
這是聖人期待的盛世,希望家家戶戶倉禀實,人人都能知禮節。
沒有一個王朝能做到這一點,也沒有一個官員能确保治下百姓家家戶戶有餘糧。
然而,平陽郡卻做到了。
雖然還稱不上家家戶戶有餘糧,卻可以确保人人都能吃飽飯,能找到一條活路。
種地不行可以做工,做工不行可以做買賣……機會就在眼前,小民伸手一抓就能抓到。
本官初來乍到,就很奇怪,為何獨獨平陽郡是例外?
走訪多日,看了無數人無數景,本官對夫人是越發的敬佩以及感激。
多謝夫人創新意,開眼界,給了天下一個新的模闆。
”
“那麼,大人是要複制這個模闆嗎?
”燕雲歌随口問道。
淩長治連連搖頭,“複制不了!
越看就越發現這裡面有大文章,除夫人外,任何人都無法複制平陽郡模闆。
這是一條新路,然而成本太高,利益牽涉太廣,還需要有取之不竭的資源支撐。
這樣一來,對那些土地貧瘠,又無資源可以依靠的地方來說,太過慘烈,太不公平,也太過血腥。
”
燕雲歌笑了笑,“大人不愧是朝廷重臣,陛下報以厚望的心腹謀臣,一眼看穿了平陽郡的短處。
不過,也不是沒辦法解決。
這就需要朝廷稅賦合理分配,富庶之地支援貧瘠之地。
前提是要金錢彙通天下,人們不必負重上萬斤的金錢跑上幾千裡,馬兒都給跑死了。
隻要金錢彙通,隻需一張紙,無論走到哪裡都能彙兌真金白銀,才算真正的彙通天下。
如此,商貿才能大肆流通,即便是貧瘠之地,隻要有物産,也能行銷天下。
”
“既然是貧瘠之地,何來物産?
”
“西北算不算貧瘠之地?
那樣一個地方,天天吃沙子,照樣有物産。
你羊肉,羊毛……諸如此類,大人不稀罕嗎?
商賈不稀罕嗎?
”
淩長治說道:“運輸成本何其高昂,将西北物産運送到江南富庶之地,價錢怕是要增加數倍,才有錢賺。
如此高昂的牛羊肉以及羊毛,百姓消費不起,富戶又不稀罕。
試問,這些牛羊肉以及羊毛,還有價值嗎?
”
“任何物産都有價值,關鍵是看商賈如何經營。
單純的牛羊肉,從西北運送到江南,價錢昂貴,的确顯得有點多餘,不值得商賈辛苦走這麼一趟。
但是,如果有辦法将牛羊肉深加工,未嘗不是一條出路。
”
淩長治連連搖頭,“你是說肉幹?
北地愛吃肉幹,南地的人可吃不慣那個味道。
”
燕雲歌反問:“為什麼南地人吃不慣?
那是因為以前的肉幹口味太少,包裝粗陋不夠精緻。
光是撒上鹽巴,晾幹水分,制成肉幹。
一塊肉幹十幾斤,甚至幾十斤重,這樣的肉幹,即便是本夫人也不稀罕。
若是能将肉幹制作成麻辣味,五香味,椒鹽味……切成小塊小塊,一根牙簽就可以挑起來,是不是很符合南地人的飲食習慣?
再加上稍顯檔次的包裝,幹幹淨淨又美味的肉幹往貨架上一擺。
一兩能賣,一斤也能賣,十斤百斤也能提供,敢問可有人光顧這門生意?
”
在一旁伺候的阿北,聽得一臉懵。
兩位大人明明是在讨論軍國大事,如何治理地方,如何管理天下。
怎麼又說起了肉幹?
難道兩位大人都餓了嗎?
一說起肉幹,她就有點饞嘴。
小零食快吃完了,得添點。
如果真有夫人說的各種口味的肉幹,她倒是想嘗一嘗。
哎呀,麻辣味吃過,五香味也吃過,椒鹽味又是什麼味道?
椒鹽肉幹,一聽這名字,就叫人流口水。
不知道能不能求夫人指點指點,她試着做一點點椒鹽味的肉幹,解個饞。
淩長治沉默下來。
燕雲歌又說道:“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。
你們這些世家,就惦記着将良民變為奴仆,為你們耕作到死。
殊不知,良民一旦成為了奴仆,市面上就少了一個消費者,店鋪就少了一個客戶,朝廷也就少了一份稅收,動腦筋想解決問題辦法的人也少了一個。
奴仆,是這個世上最浪費的資源!
”
淩長治挑眉,“夫人這番話,真是大膽啊!
你得慶幸本官不是迂腐之人,不會斥責大逆不道。
但是,這番話若是落在天下讀書人的耳中,定會被斥責為異端邪說。
”
燕雲歌哈哈一笑,“多謝大人提醒。
所以這些年來,本夫人隻做不說!
偶爾嘴欠,說上一兩句,旁人也隻當我喝茶喝醉了,胡說八道!
”
喝茶都能喝醉,果然是胡說八道。
淩長治了然一笑,“夫人看透世情,看破王朝興衰弊端,故而堅守平陽郡。
以平陽郡作為模闆,走出一條新路。
然而,夫人可知,慣性的力量是巨大的。
世家已經存在了幾百上千年,蓄養奴仆從上古時期就開始了。
而且,無數世家都從蓄養奴仆這件事中,獲得了巨大的收益。
就連蕭氏皇族,當年起兵推翻前朝,最初靠的也是家養奴仆部曲,扛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危機,方才奪得天下。
”
燕雲歌抿唇一笑,“可見皇室同世家的利益,一旦發展到王朝中期,就會産生天然的對立沖突。
眼下,皇權勢弱,世家強橫。
可惜,皇帝蕭成文并非是個甘願受世家擺布的主,他雄才大略,野心勃勃。
皇權和你們世家,遲早會再次爆發沖突。
敢問淩大人,你身為政事堂大佬,屆時你該如何抉擇?
你是支持皇權,還是支持世家,亦或是反了朝廷,推翻蕭氏皇族,自個稱帝?
”
淩長治明顯愣了一下,顯然是被推“翻皇族,自個稱帝”這番話給震驚了一下。
緊接着,他笑了起來。
他似笑非笑地說道:“燕夫人不必試探本官,本官乃是朝廷忠臣,淩氏家族幾百年的清譽,可不能毀在本官手中。
本官更不是劉章那種沽名釣譽之輩,明明是造反,還說得那般清新脫俗。
哄騙鄉野村婦還行,落在我們眼中不過是圖惹笑話。
”
燕雲歌抿唇一笑,“看來當皇權和世家再次爆發沖突的時候,淩大人會借機清理世家隊伍中的蛀蟲,重新整合世家隊伍。
”
淩長治心頭一震,面上卻不露聲色。
他的确是這麼打算的。
幫皇帝鞏固皇權,開疆拓土,并且在這個過程中,清理一部分他看不順眼,總和他作對的某些世家大族。
沒想到啊……
他一番謀劃,幾句話的功夫,就被燕雲歌道破。
不愧是他唯一認可的對手,唯一值得尊重的對手!
他震驚,也開心。
他沒有看錯!
燕雲歌是他的對手,也是他的知己。
唯有燕雲歌真正了解他的所思所想。
他心中抱負,總算有一個人能真正理解。
當然,身為對手,他也不能落了下乘,叫人看輕。
他問道:“那麼夫人你呢?
在平陽郡幾年時間,每日殚精竭慮,一日不敢松懈。
一邊加緊軍備,對周邊的地盤虎視眈眈。
夫人是已經決定好,要做大魏的逆臣嗎?
”
燕雲歌哈哈一笑,“這個問題,讓本夫人如何回答你呢?
”
“夫人但說無妨。
這個問題,是我自己想問,并非替陛下問你。
”
“那麼,本夫人隻能說,淩大人可别胡說八道。
平陽郡年年上繳巨額稅賦,堪比少府。
如果這都不算忠臣,又算什麼?
真正的逆臣,是那些不肯繳納賦稅,叫苦拖延之輩。
不為君父分憂,不思報效朝廷,這才是大魏王朝禍亂之源。
”
淩長治嘴角抽搐,不忍直視。
“夫人總喜歡胡說八道嗎?
本官待夫人以誠,可謂是掏心掏肺,夫人就以胡說八道搪塞本官。
毫無誠意啊!
”
燕雲歌抿唇一笑,“你可千萬别對本夫人掏心掏肺,我家有個醋壇子。
叫他知道你掏心掏肺,他會殺了你。
”
淩長治嗤笑一聲,面露鄙薄之色,“蕭逸也就是運氣好,才能娶到你。
”
“你是嫉妒他嗎?
”燕雲歌似笑非笑。
淩長治連連咳嗽,受刺激不小。
“夫人莫要開玩笑。
本官和内子感情和睦,琴瑟和鳴,絕無妄想。
”
“如此,本夫人就放心了!
否則就要背負起良心飽受譴責的重擔。
淩大人可要堅守底線啊!
”
淩長治越發受了大刺激。
瞧瞧……
不愧是夫妻。
不要臉的路數那都是一樣一樣。
什麼飽受良心譴責,嗯,演戲是演得挺真的。
他不得不再次強調,“夫人不要妄想了!
”
燕雲歌呵呵一笑,“就算大人妄想,本夫人也不會負責的。
”
噗!
淩長治趕緊低頭喝茶。
真是氣煞人也!
唯有以茶水平心靜氣,不受她影響。
“夫人休想擾亂本官心智!
放棄吧!
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