禦花園涼亭。

　　見到定陶公主到來，小皇帝率先起身，行晚輩禮。

　　“給姑母請安！
”

　　“使不得，使不得！
”

　　定陶惶恐不安，連退數步避開。

　　她何德何能，哪敢受禮。

　　生怕這又是燕太後安排的一出奸計，就是為了陷害她。

　　這一刻，她吓得臉色發白，惶惶然不能自已。

　　燕太後将小皇帝帶在身邊，輕撫頭頂，“定陶，你看焱兒是不是長高了些？
”

　　她語氣溫和，态度就像是聊家常，顯得和藹可親。

　　定陶一副驚疑不定的樣子，緊張兮兮地點點頭，“是，是長高了些。
定陶給陛下請安，給太後娘娘請安！
”

　　她後知後覺，小心翼翼上前行禮，生怕被人挑刺。

　　燕太後微微一笑，“一家人，何必這麼客氣。
皇帝今日的功課做完了嗎？
”

　　小皇帝搖搖頭，“功課還沒完成。
”

　　“那，先去完成功課。
晚些時候，本宮要查看你的學業。
”

　　“兒子遵命！
侄兒先告辭，姑母随意。
”

　　小皇帝在内侍宮女的簇擁下離開了。

　　禦花園涼亭頓時顯得冷冷清清。

　　燕太後客客氣氣地招呼定陶坐下喝茶。

　　定陶戰戰兢兢，一副驚弓之鳥的模樣，一點點風吹草動就能讓她跳起來。

　　“哎……”

　　燕太後一聲歎息，“皇帝的教育，本宮格外緊張，就怕辜負了先帝的托付。
怕太過嚴厲，讓皇帝心生叛逆。

　　又怕太過寬容，使得他不思進取，養成懶散的脾性。

　　定陶，皇帝是你唯一的侄兒，也是大魏江山的指望，你說本宮該怎麼辦？
”

　　定陶一臉懵逼。

　　她有資格參與皇帝的教育？

　　開什麼玩笑。

　　“為何不說話？
難道你不關心皇帝，你唯一的侄兒嗎？
要是皇帝有個三長兩短，你讓本宮怎麼辦，大魏江山怎麼辦？
”

　　說着說着，燕太後抹起眼淚，分明是一位擔心孩子不成才，又怕孩子有個萬一的焦慮母親。

　　她質問對方，“你是不是還在怨恨本宮，怨本宮關押你這麼長的時間？
”

　　定陶連連搖頭否認，不敢出聲，就怕一激動說錯話。

　　燕太後輕輕擦拭，“你不用否認，換做是本宮，無緣無故被人關押這麼長時間，也會心生怨氣。

　　定陶，你能理解本宮的難處，對不對？
你也是做母親的人，應該能理解本宮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給孩子的想法。

　　更何況皇兒他還是大魏江山未來的指望。
本宮做這一切，全都是為了皇帝，為了你唯一的侄兒，你能體諒本宮嗎？
可不可以原諒本宮一時心狠？
”

　　她拉着對方的手，表情真誠懇切，眼神真摯。

　　她是一個焦慮的母親，也是一個好母親。

　　一切都是為了孩子着想。

　　眼淚還在她眼眶裡面打轉。

　　這一刻，她是真心忏悔，真心悔悟，真心想要求得定陶的諒解。

　　定陶的一顆心，亂成了一團亂麻，剪不斷理還亂。

　　“太後娘娘，千萬别這樣，折煞我了。
皇帝是我唯一的侄兒，我肯定盼着皇帝好。
”

　　燕太後破涕為笑，“本宮就知道你一定不會傷害皇帝，打心眼裡盼着他好。
皇帝有你這樣的姑母，是他的福氣。
”

　　定陶陪着笑，神情不太自然。

　　被對方拉着的手，好似僵硬了一般，令她渾身不自在。

　　她想掙脫，剛一用力，卻被抓得更緊。

　　“定陶，你可以答應本宮一件事嗎？
”燕太後出聲問道。

　　定陶愣了一下，然後小聲說道：“太後娘娘請說。
”

　　燕太後表情嚴肅，鄭重其事，“你可不可以發誓，永遠不要做傷害皇帝的事情，一絲一毫都不行。
”

　　定陶懵逼。

　　在對方的目光逼迫下，她遲疑道：“我當然不會做傷害皇帝的事情。
”

　　“不夠！
完全不夠！
你必須發誓！
”

　　燕太後渾身氣勢一變。

　　強硬！

　　壓迫！

　　透不過氣！

　　這就是定陶此時此刻的感受。

　　她心頭一哆嗦，“為什麼非要發誓。
”

　　“因為本宮不放心。
”

　　燕太後沒有任何躲閃隐瞞，她很直白地告訴對方不值得信任。

　　她諄諄善誘，像是個天生的談判專家，一字一句都在誘使着對方。

　　“傷害先帝最深的人，就是先帝身邊最親的人。
同樣的情況，本宮不希望在皇帝身上發生。

　　朝中看似甯靜，實則暗潮洶湧，随時都有可能爆發出來。

　　本宮受到傷害不要緊，唯獨擔心會傷害到皇帝。

　　定陶，焱兒是這個世上，你唯一的侄兒，你能不能為了他發下毒誓，這一輩子絕不做一絲一毫傷害他的事情。
”

　　“我，我可以發下毒誓。
我定陶，這輩子絕不做傷害皇帝的事情，否則就被天打雷劈。
毒誓發了，太後娘娘可否回答我一個問題。
”

　　定陶罕見地鎮定下來。

　　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，所有的膽量，才敢去質問對方。

　　她内心忐忑不安。

　　一旦對方拒絕，她再也沒辦法第二次鼓足勇氣去做這件事情。

　　燕太後終于肯放開她的手，溫柔一笑，“謝謝你，定陶。
你肯為了皇帝發下毒誓，可見你是一個有良心的人，也是分得清輕重的人。
在你問出問題之前，本宮想要提醒你一句，考慮好後果了嗎？
”

　　定陶的臉色瞬間煞白，就像是見鬼了一樣。

　　她數次張口，卻始終說不出一個字。

　　燕太後目光銳利地盯着她，“你想問什麼問題，想好了嗎？
本宮願意回答你的疑問。
”

　　定陶連連搖頭，神情痛苦懊惱。

　　她痛哭出聲，頻頻說道：“我沒有問題，我什麼問題都沒有。
”

　　燕太後輕撫她的手背，“真的嗎？
你之前不是說想問本宮一個問題嗎？
”

　　“沒有，之前是我糊塗！
打擾太後娘娘這麼長時間，我想出宮回府，請太後娘娘準許。
”

　　“好啊！
本宮現在就派人送你出宮。
你那孩兒，不如進宮給皇帝做伴讀，可好？
他們本是表兄弟，兄弟之間就該多親近親近。
”

　　“我，我可不可以考慮幾天。
”

　　“行吧！
别考慮太長時間，本宮擔心耽誤了孩子的功課。
”

　　“多謝太後娘娘！
告辭！
”

　　定陶恨不得拔腿就跑，遠離這個是非之地。

　　好在……

　　她控制住了沖動，緩緩走下涼亭，跟随宮人走出禦花園。

　　直到出宮，她仿佛才學會喘氣，能自由自在的呼吸。

　　公主府的馬車已經等候多時，顯然是提前得到了宮裡的通知，知道她今天出宮。

　　她上了馬車，剛剛坐穩，已經淚流不止。

　　她都懂！

　　她全都明白。

　　很多時候，她的确反應慢半拍，看上去有點愚不可及。

　　但，不等于她就是笨蛋。

　　所有的事情，一件件一樁樁她都看得分明，想得明白。
隻是沒别人反應快而已。

　　燕太後為什麼關押她，為什麼讓她發毒誓，為什麼對她說那番話？

　　一切的一切，隻是為了封住她的嘴，不許她在外面胡說八道。

　　進宮之前，還在遲疑要不要為生母陶太後讨還一個公道。

　　而今，前所未有的堅決，再也不會遲疑。

　　她隻想好好過日子，什麼公道，她不懂。

　　皇室根本就沒有公道可言，又何來讨還公道的說法。

　　她一路哭着回到公主府。

　　見到孩子那一刻，心都碎了，緊緊抱着孩子不肯撒手。

　　“母後，對不起！
”

　　她内心深處在呐喊，在忏悔。

　　她是個不孝女。

　　明知母後的死有鬼名堂，身為女兒，卻不能站出來振臂一呼。

　　她羞愧，她無能！

　　隻求不要傷害她的孩子。

　　母子二人抱頭痛哭，哭得公主府上下所有人都跟着抹眼淚。

　　……

　　皇宮禦花園。

　　當定陶離去後，燕太後依舊坐着沒有動。

　　花園景色美不勝收，經過了精心地打理，随時來賞風景，都能讓人賞心悅目。

　　苻公公伺候在她身邊，斟茶換水。

　　“太後娘娘就這麼放走了定陶，不擔心嗎？
”

　　“定陶不是笨蛋，其實最懂取舍的人一直是她。
她明白該怎麼選擇，才是最好的路。
”

　　“恭喜娘娘，賀喜娘娘！
娘娘總算了卻了一樁心願。
”

　　燕太後微微一笑，笑容淺淡。

　　“自從做了太後，本宮時常覺着自己不是自己，仿佛變了一個人。
心腸越來越硬，脾氣越來越大，想法越來越多。
不知道再過幾年，本宮又會變成什麼樣子。
是否面目可憎，是否令人不齒，是否衆叛親離……”

　　“娘娘多慮了！
娘娘所做的一切，都是為了陛下，世人會理解的。
”

　　燕太後自嘲一笑，沒有辯駁。

　　她輕撫心口。

　　她很清楚地感受到，她的心正在發生着質變，變得越來越狠。

　　或許有一天，她會毫不猶豫地提起屠刀，誅殺一切有威脅的人。

　　她恐懼着，她不想變成那樣的人。

　　可是……

　　并沒有更好的辦法。

　　很多事情，她不能阻止。

　　坐在攝政太後的位置上，注定她遲早會成為孤家寡人，心腸冷硬之人。

　　心腸不狠，就别身居高位。

　　否則……

　　害人害己！

　　哎！

　　以茶代酒，一杯茶水灌下，心情沒有好半分，眼神卻變得更加堅定。

　　她會沿着命運注定的道路，堅定不移地走下去。

　　即便前路布滿荊棘，她也無怨無悔。